不性交就能解决发情的方式是不存在的,没有人比蜂王和螳螂更明白这点。

抑制剂救不了的人,他们曾殚精竭虑地寻找解决方案,最终发现自己的理性和意志力在人类共同的始祖母亲手中的丝线,如同蜉蝣撼大树。

所以拉基蒂奇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他沸腾冒泡的大脑里,就让他四肢百骸泛起一种奇特的战栗和舒适,仿佛看着年幼的芭蕾舞者第一次踩上足尖,踟蹰柔软,浮丽鲜妍。

这是他多少年的梦。

这是多少年在梦中都不敢细想的事情。


梦是美梦。

十九岁的拉基蒂奇在德国的医院中醒来,习惯了光亮之后看到家人们喜极而泣的脸。

他对于自己如何从土耳其的走廊尽头的囚室里来到这里一无所知,整个人仿佛被重启了,但不觉得恍然或恐慌。

他看着母亲的泪水,在胞弟的怀抱里,也没有觉得心神激荡。

他深爱的家人们都在哭,连沙尔克的战友都悄悄避过了头。诺大的私人病房里低沉的哽咽令人心碎,只有他一个人,呆呆地眨眼,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隔开了一个世界,他透过一层自己身边的透明薄膜,看着他们。只是看着他们。

不止是如此。

他在饥饿时无法自然而然地去进食,并生生把自己渴成脱水。来自他人的情感也变得很稀薄,近在咫尺的家人也让他赶到一种无法言语的陌生和隔阂。

但他怎么能表现出来呢。

他怎么能让他的家人更加心碎,让他的组织对他投入更多。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游戏角色被删号重启,只不过这次没有像婴儿一样出现在新手村,而是直接被扔进了中段剧情,而他还对这个号、他所属于的这个人类、“伊万·拉基蒂奇”的社会形象非常陌生。

还好精神创伤和肉体创伤都理直气壮,医生们盖棺定论了厚厚一达报告,PTSD和重度抑郁并存,耐心地安抚他的家人,让他们多给他一些时间,毕竟这孩子刚从地狱回来,鬼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还好有这些时间。他开始重新隔着这层薄膜学习这个世界。

饿的时候要吃饭,否则会死。渴的时候要喝水,否则会死。家人在不同情绪中有不同的表情,他做出某些回应的时候他们会快乐,另一些回应的时候他们会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失望。

像一个人来到外星球,挣扎着学习,每一个步骤都要过脑子。

一个月后他几乎要崩溃了:这太累了。

人脑一共就那么大,那么些个神经元。脑活动消耗75%的肝脏储存血糖,能量是有极限的,剩下的部分心脏总得跳跳,肠道总得动动。于是这是一个高度优化的系统,为了驱使灵长类好好活着,人脑的底端部分、下丘脑和脑干,将那些有益于生存和繁衍的东西都变得很快乐。高热量很快乐。性交很快乐。渴的时候喝水很快乐。排泄也是能带来快感的。这些活动都是简单的应激反应,不是所有的活动都需要大量脑力活动提供动力。

而未知带来恐惧,所以古老的灵长类不会没事儿就作死步入猛兽幽邃的巢穴。社会关系会安抚焦虑带来快乐,所以猩群猴群聚集在一起,最大化种群的生存率。

快乐通常以欲望的形式存在。想要快感即是欲望。拉基蒂奇感觉不到欲望,他觉得他可能把这个能力在土耳其遗失了。

再一个月后,连保持自我都变得很难。

当支持生存的每一件事情都需要消耗意志力去做的时候,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再活着。

家人的探望、复健医师的友善和专业、沙尔克顾问的关照,任何社会关系,都让他感到无比痛苦,像马拉松跑到最后累到筋疲力竭、浑身都针扎着的那种痛苦。

维持人格已经拼尽全力。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无法去观察人们的反应来做出回应。

精神累到无法思考,但他无法停止思考。

他已经很痛苦,却不能停止痛苦,一旦连痛苦都没有,他都无法确定自己还活着。

所以为什么要活着。

生存是很残酷、很痛苦的,作为野兽或人都是如此。快感就像是牲口脑袋前栓的萝卜,一点浅尝辄止的极乐,仿佛是那个往生彼岸透来的微光。人如牲口,被这点欲望牵引着走下去。

为了抢夺资源;为了复制基因。为了死;为了生。

拉基蒂奇对自己脑袋前面这个萝卜一点想吃的欲望都没有,所以他的人生就只有世界的鞭笞。他仅仅是浮游世间,在苦海中漂流。痛苦如海洋般深邃,无处可逃,而一切离他都那么远。

没有希望也没有终焉。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莫德里奇的信件,是伦敦的明信片和茶叶。那里面亲切的语气询问他还好吗,说自己这个夏天都在萨格勒布养伤,赶上了最后一季的夏天果酒,但搬家去伦敦黑街留的时间太短,导致手忙脚乱,作为一个强迫症要疯了。伦敦的夏末美得很,但马上要进入阴冷的季节,茶非常好,黑街有趣,克拉尼察、乔尔卢卡和普莱尼科萨都好。马上国家队又要集合,基地见,问他或者家人需不需要英国代购。

那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是美梦。


梦中他吻过卢卡金色的发端。他的家人和卢卡的家人坐在一起吃圣诞晚餐,热红酒在铜锅里咕嘟咕嘟响,屋子里是炭火燃烧的味道和橙皮肉桂的香。再后来下雪了,他和卢卡在萨格勒布多年获奖的圣诞集市上溜达,他在万家灯火中看着卢卡的睫毛落上小雪花,觉得自己这一生所求,不过这个人健康平安,和他们热爱的每个人都顺顺利利。

他们是神明和茫茫故土被雪覆盖的纯白天地见证的,会一起走向生命尽头。

他感到无法言语的舒适和满足。

在这个梦中他没有丝毫痛苦,如极乐净土一般光明,如那头金发一般耀眼。

仅仅“不痛”,足矣让他感到无法言语的舒适和满足,几乎要感动落泪。

这梦太美了,美到在他清醒时也是慰藉。

这已经足矣支持他走下去。


见到莫德里奇的机会总是很多。秋冬每个月都有国家的任务。夏休有时互相拜会,一起度假。后来他到了巴塞罗那,莫德里奇到了马德里,简直时时刻刻都在彼此的雷达上。

在莫德里奇身旁他总是快乐又恐慌。

快乐是,他的梦近在咫尺。

恐慌是,莫德里奇太重要了。一旦重要,就总往坏处想。

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破坏莫德里奇和他的关系;怕梦境入侵了他的理智,他越过莫德里奇的人迹边界,于是一步棋错后万劫不复。

他不敢做任何他觉得会让莫德里奇失望的事情,他怕自己会和莫德里奇走远。看不到莫德里奇,他连梦都没得做。即使这个“他觉得”,是他无法验证的、纯粹的主观的猜测,他也知道靠不住。

日日如履薄冰。

但他只有这点梦。这是他唯一活下去的慰藉。到最后,他已分不清他是眷恋卢卡,还是眷恋做梦带来的幻觉一般的美感,仿佛镜花水月。

心如庙堂。他的殿堂中心供奉着卢卡的圣像。

他的意识在那片苦修的尸陀林,一片晦暗的密林中,伸手不见五指,摸索着前进与生存。

深海的黑暗中的鱼类大多长得非常奇妙、非常猎奇。拉基蒂奇偶尔觉得自己也是这样深海中漂浮的鱼。那他的意识世界,一定也非常扭曲。

但卢卡就像深海荧光蛋白亮起的微光,始终是他心中体面的、稳定的、光耀的圣。

黑暗无边无际,但有这点光就够了。

梦是美梦。


世界的终焉后,拉基蒂奇和许多新人类一样面对着会发情的身体。

他根本无法理解,这根本没有道理。

他根本没有生理上的性快感。与他有关的性交都是高阶意识上的,征服某个人的自我认同,拥有某个人的容颜的满足,在某人的身体上表演的自我实现的美学体验。

但就像他学会了吃饭喝水,他也学会了发情期意义的性交。

学得非常艰难。后来他觉得主要原因是皮克不是一个特别好的学习对象,因为他总不能杀了皮克。

他在心脏衰竭的边缘在巴塞罗那的海岸线挣扎,强烈的味道海风也无法吹散,吸引了一些人。

一些跟他一样被发情折磨到要发疯的人。

免不了一场恶战,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他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可能浑身脏器衰竭死在这里。

于是他干脆躺到了地上。在这个极端条件下,活着的异性是最重要的。人们像口水嘀嗒、饿到残暴的野兽,只要能解决发情,干什么都可以。他要避免自己手脚被切断带走,所以他要保存体力。

信息素如气场。百战成神后的战士的信息素带着锐利的杀气和强压的威仪。就像鬃狗围住受伤的狮子,即使知道狮子受伤也会谨慎地观察再逼近一样,他听着身侧的潮骚默默等待了好久,才听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逼近他。

从悉悉索索的试探变成不顾一切沉重的狂奔。

一个发散着高热体温的重量扑到他身上。

拉基蒂奇杀个人只需要一瞬间就能扭断颈骨。

他杀人的时候非常恐怖,因为他让一切显得都太轻易了,像死神吹一口气收一个人头。

在那一瞬间。

在那一瞬间。

在alpha信息素还未散去、热量也还没散去的人类尸体倒在他旁边的时候,在尸体撞击地面溅起的沙砾打在他脸上的时候,在他的身体因为异性的信息素而酸软着颤抖、同时因为被杀戮激起的狂气与肾上腺素而硬得发疼交融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好受了那么一点,奄奄一息的心脏被冲进一点生气。

他长大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虹膜如身旁的翻腾的伊比利亚海。

像他学会的所有事情,他要做个实证研究,他身边的鬃狗、红了眼睛的alpha就是主动送上来的实验体。

他从血泊里站起来的时候豪发无伤,明白自己学会了。

“Sexual cannibalism is when a female cannibalizes her mate prior to, during, or after copulation.”

性交是一系列动作,越高等的生物越讲究。

对于有一些生物来说,性交终止于高潮。对于另一些生物来说,性交终止于精卵结合。

还有一些生物,性交终止于杀死异性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