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王如神祗。

蜂王显灵了。



莫德里奇在藏身处附近布满诡雷,然后放了一把火。

拉基帝奇闻到一股汽油味。

整个视界都是烫的。他看到了尘土与烈火的味道。融化的橡胶的味道。烧焦的味道。

漆黑的浓烟遮断了繁星。扭曲的、炙烈的空气钻进他的鼻翼,几乎要灼伤他的粘膜。

群蜂之王披风曳地,降临在此间滔天业火中。

“赶跑野生动物,和阻断咱们的气味。”

他轻声解释,垂下眼睛看着拉基帝奇所在的沙丘背风处的阴影里。

那是一尊悲悯的宝相。

拉基帝奇水光潋滟的眼睛也看着他。

一眼对望,摧枯拉朽地破除了许多林立在心头的绝壁和沟壑。

啊,是你啊。

莫德里奇的披风落到了地上。

拉基蒂奇笑了。

他在莫德里奇凑到他面前时揽上莫德里奇的脖子,撕扯开莫德里奇的领子。

莫德里奇觉得自己脑子里“轰”地一声。


拉基蒂奇不是任何人。
拉基蒂奇就是拉基蒂奇。

对于人类来说,做爱代表一种从精神到肉体的极致亲密,那他和拉基蒂奇早就比这个要亲密得多。

比任何正常的人类能够缔结的联系都亲密得多。

在尚未成为无所不能多智近妖的指挥官的时候。他们曾一同闯过人类施暴本能的地狱。在那期间被迫放弃身体、关闭精神,只用灵魂底色支撑着人性不灭。

拉基蒂奇见过他浑身痉挛、神经性地涕泗横流,如他听过拉基蒂奇不似人类的惨叫。

在他们人类的躯壳和功能被打碎、被碾压、被蹂躏、破除一切只剩下内核的时候,他们万幸曾牵起过彼此的手,所以触碰过任何人甚至自己都难以到达的、人格和意识的最深处。

一个正常人是不会被完全打碎的。

世界上绝对没有比他们更亲密的人。

唇舌战栗地相撞,他们的大脑一同浮现出:
——这人如同我自己一样。

仿佛自己的大脑可以与对方的共鸣,囿于躯壳中的自身意志突破禁锢,像孢子发散,被对方的吸入体内,在肺叶与氧气并行交换进血液,被心脏打入头顶透过血脑屏障,神经反应刺啦作响,操控对方的躯体。

我的意识竟可以延伸到他的脚尖。

像齿轮的咬合,自己未竟的动作自然而然被对方补上。

如雨落大地。
如天清地明。

而后,万物生。

万物喧嚣。

喧嚣中升起杀意。



莫德里奇觉得自己要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理性对肉体的约束摇摇欲坠。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从在阿韦洛亚的地下刑房里走出来就没有了。

本能永远会存在,人们都被始祖母亲手里的线约束着,求生求死。

但人有意志,战士与指挥官更有强大的意志,他是可以抗过许多正常人不能抗过的事情的。

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类似的情况。这一身人间岁月堂堂的刻印,没有任何一点能给予他面对此时此刻境况的帮助。

他竟感到无助。

本能的丝线缠在他的每一个根肌肉纤维、每一寸血管里,步步收紧,几乎要将他扯碎了。

他必须面对一个事实。

——他的身体想杀了拉基蒂奇的身体。
他无法否认的这样本能。

这让他的肌肉开始痉挛、眼球开始充血。

拉基蒂奇明白。拉基蒂奇当然明白。拉基蒂奇躺在地上看着莫德里奇血红的眼白。

这太奇诡了。只因拉基蒂奇还从未想要杀死过无论如何也不能杀死的人。

他的唇吮吸着莫德里奇颈部的皮肤。他想杀了他。

他的腿缠着莫德里奇的腰。他想杀了他。

他的手指汗淋淋地勾着莫德里奇颈后的金发。他想杀了他。

甚至,他们身体相连,摩擦出的快感都无助地埋没在另一种疯狂的欲望里,生的快感一丝一毫也没有缓解死亡的欲望。他们的身体共通构建了深邃不见尽头的长廊,杀意回荡其间。

而控制杀意需要付出大量精神力,在肉体极端疲惫的性交中,脑子透支了精神力,留下一片强烈、强烈的疲倦。

仿佛以一生为代价追寻的地方,最后的极乐净土仅仅是一片空茫。

仿佛踏遍沙漠、皮肤干瘪的临终前,意识到绿洲是海市蜃楼。

那这些视作信仰的梦想和执着,都值得吗?
拉基蒂奇无法回答。

他发狠堵住莫德里奇的嘴,呼吸着莫德里奇肺里的空气。

如果我无法呼吸,你会让我夺走你的呼吸吗。[1]



最后拉基蒂奇的身体承接了一个失控的莫德里奇。

莫德里奇的手指掐在他的颈动脉上。莫德里奇夺走了他的血液。

莫德里奇夺走了他的脑子。

但所幸,蜂王就是蜂王。蜂王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手也永远稳定。

不以杀戮结束的性的高潮当然没有带来快感,但注射器还是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腺体。

液体推进腺体。在大脑缺氧的晕眩和恶心中,极致的疼痛爆炸在拉基蒂奇的中枢神经里。

——啊。

——这太痛了。

——这痛到让人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厌倦和疲惫。

这仿佛。这就是。这就是初夜。

打碎对于一个完美伴侣和性和爱情的幻想的、疼痛的、慌张的、粗糙的,初夜。

这爱恋,是梦啊。



在许多没有任何欲望推动他走向未来的许多年里,拉基蒂奇的意识靠做着与卢卡共赴人生尽头的梦活着。

一个梦做久了就变成了意识的郁结。成了执念。
会让人混淆梦与现实。

他们实在太近了。在许多时候,站在卢卡身边,都仿佛卢卡最重要的那个人,最信任的那个人,仿佛卢卡也是这么想的,也当他独一无二,人生唯那一个的眷恋。

即使意识的某一部分明白这只是做梦。一部分自我沉浸梦中,因为这是他活在世间仅有的。另一部分自己告诉他,这就只是做梦。

与卢卡肌肤相亲,这不是一直以来希望的吗。这不是以肉体凡胎进入极乐净土,天国的门向他打开吗。我们日日相亲,直到生命尽头。

但……这梦境的实现并没有让人不痛。

烈火焚烧,镜花水月荡碎成一片光影。拉基蒂奇在初夜之痛中恍然醒悟:
——这世界上并没有能让他不痛的方法。

就算是最渴望最美好的梦,梦的实现也没有让他不痛。

疼痛让人清醒。

那巨大的疼痛里,拉基蒂奇忽然明白:他和卢卡是完全互相理解的。是以一种正常人无法感受的方式完全互相理解的。

这包括魂灵里全部扭曲和致命处。他和卢卡驻守着彼此人性的下限。

就像如今这过于惨烈的性,他和卢卡一旦站得太近就只有互相伤害。

这些年从未谈及过土耳其或许也是同样的原因。在一起扭曲只会加深痛苦。不必一同扭曲,扭曲的痛苦各自抗便足够。



在所有念头、所有欲望、肉体精神都濒临失控的此刻,拉基蒂奇却觉得活到现在从未如此清醒过,破开所有折射反射自傲自怜之后,看到自己的一生一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了痛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痛苦成为了正常的感觉,而对人生的认知只有痛以及少量的不痛。

而最痛的时候都是,强迫自己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强迫自己知道梦仅仅是梦的时候。

他读懂了皮克那时的眼神:只要一直在做梦,就会反反复复地痛苦的。做梦就是还抱有自己会好的幻觉。

而他不会好了。怎么也不会好了。这是早就知道的事情。

是因为早在内心深处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好了,永远无法从他人那里收获爱和爱能带来的一切社会性优势,才走上了这条道路。

成为无所不能的道路。

他是无所不能、完全自洽的拉基蒂奇。

他是真的不需要他人的社会性也能存在的人类,宛如古老东方宗教中的隐者或苦行僧。

他修的是接受孤独和痛苦。完全的接受让他的意志无可撼动。

那么他只需要再接受一件事。

放下最深最沉的梦,去接受最深最沉的痛苦。

认清这个梦只是梦吧。

永远无法达成的美梦。

是达成之后,只是让彼此面对了极致痛苦和对自身存在的厌倦的梦。

就像已经逝去、无法回来、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就像步入土耳其的地狱之前那个健全的他。

而这个梦哪怕仅仅是看着,仅仅是意识到自己曾经做过这个梦,都让人觉得宽慰。



让梦只是梦何尝不是对梦的珍视。

认清自己的生命只有长久的痛苦和浮光片影的快乐、要靠自己逼自己活下去,或许也是对生命的珍重。

人生苦短,生命脆弱,有这样的快乐也已经足够。

梦会流逝成烟云,如触不及的繁星。[2]

有星空的指引,人生晦暗长途也足够。

他顿悟了。他接受了。

再也不必为了痛苦而痛苦。他只需要去面对自己最擅长的事情。



人生叠加塌缩在此刻。拉基蒂奇难得地放下理智遁入潜意识。

他看到了那只兔子。

19岁时在土耳其生死临界处曾看到的那只兔子,浮现在他的意识之海里。

这是怎么回事?当年他明明手刃了这只兔子。

三月兔桀桀笑着问他:“还记得我吗?”

拉基蒂奇没有说话。

兔子继续坦荡荡地笑:“当年掐断我的颈椎,你后悔吗?”

走过了十余年苦修的拉基蒂奇静静地看着他。

他再也不是当初惊慌失措、只有一身孤勇的拉基蒂奇。

所以他走近兔子,走得很慢,很从容。

他踏进自己的意识之海,摸了摸兔子的头,笑得很温柔。

接着他错开身,欣赏兔子脸上的表情。

兔子血红的眼白和黑色瞳孔中突然结上惊惧。

它看到了可怕的东西、恐怖的东西、不合常理的东西。

那是……拉基蒂奇的自我的宫殿。

是一个扭曲的、机械的触手张牙舞爪的、高耸的、庞然大物的、无法以物理方式存在的宫殿。

一个人仅靠理性在人类社会中实验,最后会碰撞出什么样的人性?

或许当年的苦行僧,意识到人世和轮回都是苦海无边,将诸多痛苦加于自己身上,在纯粹的痛苦中历练出的精神,也凝成了这样的庙宇吗?

拉基蒂奇从未感到如此地平静。

他如此痛苦,也如此平静。此刻就算他活生生地焚烧自己,也无法撼动他内心的平静。

“多亏了你,兔子。”他甚至说出了巴塞罗那指挥官式的平静嘲讽,“这些年为了让自己活着,我只能把自己变成这这么一个东西。”

“但是你要知道,三月兔,我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怪物。”

拉基蒂奇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就那里。你给自己找个地方吧。”

意识之海不再泛起涟漪。

三月兔发现自己无法反抗。

它是人类的本性,它是生与死,它是人类所不能反抗的一切。

但是,拉基蒂奇是拉基蒂奇。拉基蒂奇修一个摒弃六道、融入完全平静的苦海的超脱。

它无法反抗。

它只有听从。



火还在焚烧。

他躺在卢卡的身边,肩膀抵着肩膀。

痛苦在他的神经里回响,但他明白身边的人一定能明白,原原本本的明白。

明白他有多痛苦。
明白他抗下这些痛苦需要多少心神。明白他早就不算人。明白他即使不是人,也是拉基蒂奇。

他用多大的力气攥着卢卡的手,卢卡就用多大的力气回握他。

当年在土耳其,隔着囚室的铁栏,他也是这么握着卢卡的手,卢卡也是这样握着他。

一无所有、也没有希望的时候,生命只有痛苦的时候,哪怕只有对方也已足够。

从土耳其归去后的莫德里奇,半夜惊醒浑身冷汗的时候,即使在乔尔卢卡的怀里,在黑暗中凝视乔尔卢卡的下颌线也会感受到深深地孤独。他的过去、他的扭曲、他的黑暗面他不敢向乔尔卢卡宣之于口,也不知道如何才能传达。语言无法表述体验,理解只存在于共同的体验中。

人与人之间无法互相理解,没有共同体验的理解是信任。

在心爱的人怀里却有永远不见天日的、不会被对方理解的痛苦和无助。但他敢这样做。

能在某人的怀里沉浸于孤独、心无旁骛地面对自我是一种了不起的信任。

那些共同的痛苦,和上刚天地下刚人间的意气,这世界上有一个拉基蒂奇完完全全明白。

有人理解的痛苦便不再是痛苦。

何况这是卢卡。这是他。他们家人的互相照应、兄弟的互相激励、和世间绝无仅有的、完完全全的理解,随着他们的血脉和脑子一起,会冥冥中联系到生命尽头。

他是无法拥有卢卡的吻、不顾一切的热情、主动的怜爱和温柔的泪水,但他们会脊背相抵,岁寒同青。他们的骨骼长在一起撑着人生行舟。

何况他们早已不是一无所有。他们还有很多。

国家在脚下,故土在等他们回去,兄弟架好了酒和炮塔,心爱之人在远方。生命极速地流逝,每一刻都珍贵无比。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体验。拉基蒂奇什么都没有说。

他什么也不需要说。

他们在火中静静等待着火焰熄灭、浓烟散去,等待晨曦,等待天明,在其中无言交流着分开行走的这些年每一刻的感触,我如何成为了如今的自己,越过的山峦多巍峨[3].
那年的土耳其囚室,他们不知道自己还等不等的来重见天日。

现在他们知道。他们很有信心地在等着。
而天亮之后,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做。



梦会流逝成烟云,如触不及的繁星。

与你在万火归一相依等天晴,聆听你我的曾经。

当你我醒来,当晨曦降临,这世界一直都在。[4]



引用:

[1] 利特,《This is Me》

[2, 3, 4] 化用满舒克ft.王以太ft.Blowfever,《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