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外有一排梧桐树,多年后总会回到乔尔卢卡的梦中。

而那梦里总是夏天,总是午饭和下午训练间隔的那午休一个半小时,总是石砖地上光斑涌动。下午一点的阳光毒辣,乔尔卢卡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写字。

金色的脑袋晃到了他的眼睛,他的伙伴叼着从食堂偷出来克罗地亚传统点心,手里还拿着一个问他要不要。那年二十二岁的乔尔卢卡佯装镇定,手上却慌慌张张地藏起了自己的本子和钢笔。

“你在写什么?”金发的伙伴对个人空间一无所知,直接凑上来就要看内容。

“诶诶诶,”乔尔卢卡更窘迫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诶!”

乔尔卢卡试图凭借身高优势防守,但莫德里奇熟练地做出了假动作虚晃一枪。他们闹作一团,连乔尔卢卡一贯宝贝的、以那个年纪来说价格不菲的钢笔掉地上都一无所知。幸亏克拉尼察及时赶到,带来了苏克集合口令,乔尔卢卡的小秘密才得以保留。

前途无量的指挥官候补被叫走了,克拉尼察问:“所以,你写啥呢,还不能让卢卡看见?“

乔尔卢卡默默捡钢笔,没敢吭声。

他们一起训练战斗这么多年,彼此心里那点小算盘早都摸透,见乔尔卢卡一改平时爱谁谁的大爷风范,克拉尼察马上回过味儿来:”哦?你该不会是在给卢卡写情诗吧?“

乔尔卢卡两眼一黑,感觉自己此时可能印堂也发黑。

克拉尼察真不愧是他的好兄弟,更不愧是个聪明人。

此时克拉尼察的无情嘲笑已经传到他耳朵里,那句”这位同志您是哪个年代的人啊?”乔尔卢卡也完全无法反驳。

这怎么了?我乔尔卢卡就是以前的人,觉得告白就是要写诗,而且一定体体面面地要用钢笔。




那年23岁的莫德里奇因为出道很早,已经很习惯出一些不能被放到明面说的任务,但这次的任务的兴师动众程度是他没想到的。

苏克背着手看着窗外,楼下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延伸到基地的大门口,悠悠地告诉他,”教父“很重视这个任务,他会亲自来给你们践行,而这时候路虎已经顺着苏克的视线停在了基地门口。

莫德里奇心里”咯噔“一声,咽了一口唾沫。这将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教父”这号人物,本以为至少会是个迪纳摩的庆功宴上这种集体场合,会有一份拿的出手的功勋荣耀让用来坦然地接受“教父”的视线,而他会在兄弟们的簇拥之中作为那个宇宙人卢卡,合情合理地与“教父”进行礼节内的谈话。

这一代的克罗地亚的孩子们谁不是听着这位的传奇街头故事长大,“教父”甚至是一种会成为半大孩子第一个纹身的元素的流行符号,莫德里奇心中的舒适距离是基地餐厅的水晶灯下、隔着保镖的几十号人的场合,万万没想到第一次接触就比他想的还要近得多。

地下世界的教父亲自来践行,这是什么级别的待遇,在最开始的热血激荡过去之后也让莫德里奇心底有点发毛,这架势实在是有点像送死士奔赴有去无回的战场了,而他甚至都没有机会和伙伴们告别。他在苏克的办公室只有多看一下梧桐树下横七竖八干什么都有的伙伴们的机会,就被几个大汉套上麻袋架进车里。

夏日气候多变,那个下午突然下起滂沱的雷雨。即使被剥夺了视线,也能听到轰隆隆的巨响,把车上玻璃都震得颤抖。

而恢复视力后的莫德里奇发现自己在……一个教堂里?

“教父”背着他们站在圣坛间。平时摆放蜡烛、红酒和面包的地方,陈列着一只洁白的小羊。

那就是莫德里奇与马米奇的第一次见面。

虽过去人生颠沛流离在战争里,命运的声音时常出现在他脑子里,有时是荷枪卫兵堵在自己面前的呵斥,有时是炮火、爆炸和房屋倒塌后的耳鸣,但也只有那一次,莫德里奇在教堂管风琴声中清晰地听到了命运齿轮的转动。

咔嗒、咔嗒。

马米奇转过身来,抬起手示意他们在长凳上坐下,那手上戴满家族戒指,都来自被马米奇吞没的家族和被他砍过头的家主。

他看到马米奇。

马米奇看到他。

奇特的是,他不感到恐惧,甚至连尊敬也没有,甚至直直得打量教父他也没有自觉冒犯。但他确实感受到了热血翻涌,让鼓膜都突突地疼。也是在这一刻,马米奇身上突然弥散出杀意如雨,就仿佛被他砍下过的头突然从他身体里蹦出来,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地俯视着这个克罗地亚的士兵小队。

这就是命运。

当年甚是年轻的莫德里奇和当年已经将克罗地亚笼罩在自己的血腥统治的马米奇,都在眼神交汇的瞬间明白了这件事。

他们是敌人。他们是同类。他们会将克罗地亚放在祭坛上厮杀,至死方休。




教堂外的大雨倾盆,教堂内却很干燥,很温暖。

手下递给马米奇一把缀满宝石的刀。马米奇低诵了一句祷告,手划十字,然后温柔地用手掌覆盖上了小羊的眼睛。

坊间有传闻,教父好梦中砍头,大约是真的。

那把刀像祖母的梳子一样精美,马米奇的手也如同给子孙梳头一样轻柔。他用刀尖抚摸着小羊的脖子,将刀插入颈动脉的动作让人以为是将花插入花瓶。

”噗嗤“一声,这声音被原本用来放大唱诗班的声乐的建筑结构扩大,回荡在整个教堂里。

小羊甚至没有挣扎。

莫德里奇的冷汗顺着额角滴入衣领。

教父舒适地哼起了歌,是一首亚得里亚海上悠扬的船歌,他手起刀落,小羊渐渐褪去了皮,再露出带肉的白骨,剥皮去骨的刀工就连萨格勒布开了三十年店的老屠夫都要自愧不如。

“愿主保佑,”教父高高举起小羊的头,“愿主保佑我的士兵们,平安归来。”

莫德里奇越过小羊的颅顶的血和骨,看到圣母悲悯的脸。




教父的庄园有个巨大的厨房,厨房里就设置着文艺复兴油画中的巨大的长桌。

在莫德里奇还在惊魂未定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拉进这个桌子上就座,而马米奇就在他们面前,带着围裙烧水做锅。

就教父的形象而言,他在这个地方生吃活人还正常一点。然而大理石的料理台上铺开讲究的白色瓷碟,瓷碟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珍奇香料,大铁锅咕嘟咕嘟,里头已经飘来羊肉汤的香味。

莫德里奇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那次行动的队长,却看到队长神色如常,感受到莫德里奇的视线,还用眼色威胁了他一下,那意思是让他坐住了,冷静,不要丢人。这让莫德里奇猜测,这大约是一个绝密任务出征前的常规流程,不然怎么会就他一个人如坐针毡,其他资历深的多的老队员们,已经流露出对羊肉汤的渴望和畅想。

正当打的地下小伙子们,没有什么事一顿肉汤一瓶好酒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说明还没吃饱。

第一碗汤被放在了莫德里奇面前,还是教父亲手端的。

饿狼式的眼神马上聚焦在莫德里奇身上。

莫德里奇快跳起来了。而队长眼疾手快,在他旁边用点暗劲把他摁在座椅上,让他不要丢人。

“诶,吓到你了啊?”教父笑了,笑起来挤出笑纹,还自然而然地在围裙上擦擦手,搭在莫德里奇的肩膀。

莫德里奇以为自己疯了,他抬头看向教父,教父身后的灯把他衬得像带着光环的拜占庭圣母像。

这是什么啊,这怎么还感觉挺亲切的啊?

教父继续说:“小朋友,第一次干这种任务,所以第一碗汤给你。别害怕,以往他们出发前,我都要宰羊给你们践行的。”

这语调松散,羊肉汤非常、非常得香,厨房里充满舒适的白噪音,以至于莫德里奇突然感到一种奇特的倦意。

他也确实差点、几乎、接近于要放下直觉中如鲠在喉的那种不自然,在教父的恩典中归顺心神,做服从的饿狼。

还好只是差点。